我們學習歷史,并不是為了證明過往的時代都是錯誤的,“如今才是唯一”。否則,我們便不可能真正從歷史中收獲什么有益的經驗教訓。
不久前與北京一家報社的一位年輕女編輯閑聊歷史與史觀問題,像大多數無意識地將進步論視為理所當然的現代人一樣,她也把傳統中國看得一無是處。為了打消她的這種直線型思維,我舉了許多唐宋乃至明清的政治、文化及社會生活的例子,以證明歷史上的大多數時候其實并不像我們教科書上說得那么糟糕。相反,有一些時代的人們享有了當代中國人難以想象的政治自由、社會寬容和文化多元。
看得出來,這位歷史進步論者至少在口頭上是被我說服了。但30年的課堂與社會教育在她的腦子里打下的烙印顯然不是一夕之間能夠抹去的。末了,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對我說:“陳老師,你剛才說的那些可能都對,但作為一個女性,我可不會接受一個‘男尊女卑’的社會,在家庭中去和其他女人共事一夫!”
我告訴她,我并不想否認中國古代的“男尊女卑”,但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至少并不像一般現代人腦子里想象得那么簡單。因為三言兩語一時說不清楚,我答應她專門就這個復雜問題寫一篇隨筆文章。
“男女有別”與“男尊女卑”
在受過現代教育的現代人眼里,“封建社會”(這個概念本身就有很大問題,但因為無涉本文主題,這里就不發散開去談了)中女性毫無地位,完全是男性的附屬品。
的確,在古代中國,女子不得參加科舉考試,因而也就不能做官。這實際上也意味著絕大多數女性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象征著儒家社會倫理規范的“三綱五常”中有“夫為妻綱”的教條,儒家典籍中還有“三從四德”的行為規范,而民間俗語中也充斥著“女子無才便是德”、“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之類蔑視女性的陳腐論調。到了明清以后,社會上更出現了女子纏足這樣摧殘女性身心健康的陋習。
然而,我想大家應該都讀過《紅樓夢》。我們不妨稍加思索:在榮國府和大觀園里,誰的地位最高?有幾個人見了王夫人以及王熙鳳不敬畏三分的,包括那些大男人?就算是在外當官的賈政,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情也肯定是去賈母面前跪拜請安;他在家里面對王夫人時也得尊重地以“夫人”相稱?
上述兩種景象同時真實地存在于古代中國,這實際上印證了一個道理:與其說古代中國是一個像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教義鼓吹的那種“男尊女卑”的男權社會,倒不如說,“男女有別”才是儒家倫理文化中對男女關系的更為準確和根本的定位。用現代的話來說,儒家倫理認為,男女的社會分工是截然不同、不能混淆的——這就是俗語說的“男主外、女主內”。
如果恪守“陰陽相生相克”的儒家宇宙論觀點,屬于“陽”的男性應該在從治國平天下到賺錢養家的社會事務中發揮絕對的支配作用,而屬于“陰”的女性則應當在家庭生活中扮演主導角色。作為這個充滿辯證色彩的理論的另一半,儒家倫理哲學進一步認為,男女還必須在各自盡好本分的同時相互幫助和支持:女性應當照顧好男性,扶持他,乃至在必要的時候及時提醒規勸他,使他更稱職地行使社會功能;男性則應當給予女性從物質經濟到以身示范等各方面的支持,幫助她更好地完成持家教子的家庭功能。唯有這樣,社會才能平衡和諧,否則就會“陰陽失序”、“乾坤顛倒”,乃至天下大亂。
在中國古代,這樣一套關于男女關系的倫理價值滲透到社會的每一個層面和每一個細胞。上至天子朝廷:皇帝管理朝政,皇后管理后宮,并有皇帝“獨斷乾綱”、皇后“母儀天下”之說;下至黎民百姓:丈夫在外賺錢養家,妻子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亦有“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的教誨。
也許還有必要說一下,在古代中國,可能找不出幾個皇后是美女,這與小說和電視里的情形大相徑庭。因為天子擇后從來就不是以容貌為標準的,而主要是基于門第、品行、修養等與政治生活具有重大關聯的因素。
“包辦婚姻”與“自由戀愛”
至于前述那位青年女編輯所深惡痛絕的男人“三妻四妾”問題,在中國古代,這的確是一個合法的制度安排。當然,這里所說的合法,只是被習俗和親鄰接受并認可而已。因為傳統中國從來就沒有過關于“何為合法婚姻”的朝廷律令,對于它的約束完全交給了觀念和習俗。
然而,我們必須看到,別說是三妻四妾,一個男人就算在正式妻子之外再娶上哪怕僅僅一房小妾,也需要相當雄厚的財力。因此,在真實生活中,真正有小妾的男人的比例是非常低的。這一點,你只要到伊朗和沙特這樣的伊斯蘭神權國家去看一看就能真實地感受到。這些國家嚴格奉行伊斯蘭教法,法律許可男人娶四個妻子,但真正有四個妻子的男人實在是少而又少,因為娶不起、也養不起。
常識還告訴我們,在正常年代,一個社會里同齡的男女之間的比例應該是1:1的關系。如果古代中國像那位女編輯誤以為的那樣,每個男人都有小老婆的話,不知社會上何來那么多女人?
此外,與穆斯林社會男人“四個妻子”的同等法定地位截然不一樣,中國古代的一夫多妻制婚姻極為強調“正室”與“偏房”之別。實際上,“妾”根本就不是妻子,其地位更像是花錢買來的傭人。普通人家出席重要的家族活動,丈夫是肯定要攜妻子出場,而絕不會帶上小妾的。天子家亦復如此,皇后一般很少拋頭露面,但在像天壇祭天、先農壇春播之類的重大禮儀活動,皇后陛下一定會與皇帝陛下并駕前往,而他的三宮六院則不可能有機會享受那樣崇高的待遇。由此可見,“妻”與“妾”的關系中雖確實蘊含著顯而易見的不平等,但這種不平等更多地指向身份地位,而非指向性別。
說到男女平等,有一個題外但又關系重大的話題是回避不了的,那就是所謂“包辦婚姻”。在中國古代,男女婚嫁的決定權掌握在父母而非當事人自己手里。我不想為這種制度辯護,但我很想提醒大家思索一下:難道它真的像五四以后那些革命文學藝術作品中控訴得那么滅絕人性、一絲一毫合理性都沒有嗎?我不認為古人的道德和智力比我們現代人的低下,更不認為他們都是傻瓜,假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點合理性都沒有的話,恐怕這種婚姻制度安排早就被更合理的模式取代了,用不著等到五四新文化運動。
如果我們將心比心地看待這個問題,我們也許不會否認,古代的絕大多數父母也像我們現代的大多數父母一樣,一心為了兒女的幸福著想,更不會舍得把女兒當商品出手。而且,我還可以說,即使是父母做主的婚姻,通常父母也都會征得兒女本人的同意,很少會將他們竭力反對的事情強加于他們。這些都是簡單而永恒的人性,只要是有一些生活閱歷的人都明白,絕不會因為革命文藝的夸張描述就改變。
本質上說,傳統的“包辦婚姻”與現代的“自由戀愛”各自強調的是婚姻的不同側面:前者從父母作為“過來人”的現實生活經驗出發,將婚姻和家庭的穩定持久放在第一位;后者從男女雙方當事人的自主愿望出發,將愛情放在第一位。很難說孰是孰非,只能說,在強調個人權利的現代社會,“自由戀愛”式婚姻更符合時代要求。但我依然要再追加一句:自由戀愛在古代中國并非稀罕之事,要不然就不會有那么多描寫愛情的詩歌、戲劇和小說了。
“男女平等”的歷史觀
我寫這篇文章,絕不是為了證明古代中國并不存在男尊女卑,更不是想要冒天下——尤其是冒女權主義者之大不韙,為這種男女不平等作無謂的詭辯。
我還想說,我本人實際上并不認同這種基于儒家宇宙論的性別倫理觀。在我的視野里,當今中國各行各業里到處可見“陰盛陽衰”(正面地說,應該是“巾幗不讓須眉”)現象,這在我本人所從事的新聞傳媒行業更是突出,足見儒家倫理對男女社會分工的定位是不正確的。我還真心地期盼,未來中國出現更多的女性主席總理、企業家和作家學者。在這里,我僅僅是想要消除許多現代讀者——那位青年女編輯是典型——的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進而指出我們應當如何更客觀地看待歷史,以便更好地理解它。
我們必須明白,對于“平等”問題,支配傳統中國社會的儒家倫理體系中有著與我們現代迥然不同的觀點。這是一個宏大的課題,但簡言之,儒家政治哲學認為,不同的人之間存在不平等是天經地義的,所謂“君臣父子”、“士農工商”,只能各安其所,不能妄圖僭越,“君不君則臣不臣”,“農”不能做“士”的工作,也不能享有“士”的社會地位?但在另一方面,除了極少數個別情況,這種社會地位的不平等并不意味著每一個個體的命運和分工生來都是注定。相反,士農工商的社會地位之間是可以自由流動的,教育和科舉考試就是人們通過個人努力改變社會地位的途徑。此外,社會地位的不平等也不意味著個體在道德上是不平等的,這就是所謂“人皆可為堯舜”。
儒家世界觀中的性別關系同樣如此,從宏觀的角度上說,作為陰陽兩端,“陽”天然高于“陰”,兩者之間存在一種支配與從屬的關系。但這并不意味著每一個女性個體的地位都必然低于男性,必須聽命并從屬于男性。實際上,放眼整個前現代歷史,中國女性的社會地位可能是全世界最高的。我還認為,正是這種傳統使得現代中國在推進男女平等時未遇上特別大的阻力。要知道,像男女同工同酬這種在我們看起來天經地義的事情,別說是中東穆斯林世界,就是在今日西方社會,都仍不能百分之百實現。
我猜想這與儒家文化里沒有西方一神教(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創世說中的“女性低劣論”有密切關系。相反,中國上古傳說中創造天地萬物的恰恰是一位女神——女媧,雖然正統儒家學說并不認真對待這些天地鬼神問題。我個人因此認為,在儒家倫理體系中,“男女有別”是比“男尊女卑”更準確的性別關系定位。
現代社會的主流平等觀,是一種政治地位或法律地位上的平等。它與儒家平等觀顯而易見是不同的,用它的標準來衡量中國古代社會,我們眼睛里看到的自然鮮有可取之處。但是,我們的時代很快也會變成“古代”,我們后人的政治和倫理標準也會改變,變得與我們的是非標準面目全非。按照這種邏輯,他們也定會將我們和我們的時代看得一錢不值。我們的標準并不是絕對的和永恒的,盡管我們誤以為是那樣。實際上,古人也像我們一樣以為他們的標準才是萬世不易的,不然他們怎么會說出“天不變、道亦不變”這樣的話來呢?“人倫綱常”中的“常”字,正是永恒不變的意思。
因此,我們應當“歷史地”去看待歷史,站在當時的時代價值標準下,才能更好地理解歷史。我們學習歷史,并不是為了證明過往的時代都是錯誤的,“如今才是唯一”。否則,我們便不可能真正從歷史中收獲什么有益的經驗教訓。
最后順便說一句,現代社會將男女視為無差異的相同的社會存在,在我看來,并沒有真正解決男女不平等問題,它只是用一個漂亮但空洞的政治口號掩蓋了更為本質的問題而已。